第十一章

端晨更加沉默寡言,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理解他,他也不敢把他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一个人,即使是端珞,他也只是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人,从不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透露给她。

每天清晨他背着大块的乌云石,与其他做苦力的族人机械地按照大祭司的要求,堆砌着越来越高的黑石峰。乌云石很坚硬,必须破开一种鱼,把鱼腹里的粘液滴到乌云石上,才能勉强让石块与石块之间不留缝隙。

黑石峰是中空的,里面被隔成数个石室,建到一半时,大祭司让他们在山脊处堆了一个平台,在那平台上建了一个尸架。

那是专为堆放叛逃者尸体而设的尸架,刚刚建起的时候,那上面很空,但不久之后就会多一具出来,缓慢地增加,渐渐堆满了最下面的一层。

端晨在干活的时候,间或会往尸架上瞄一眼,有几次晚上他做梦,会梦到自己躺在那尸架上,就躺在那些干枯僵硬的尸体中间。

他知道自己想要逃离,但一直下不了决心,一是因为对叛逃者下场的恐惧,二是割舍不下年幼的、与他感情深厚的妹妹。

促使他下定决心叛逃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,那是他刚满十八岁的一个夜晚。

作为族中正当年的男子,他身强力壮,心思敏捷,不能为族中的繁衍出力实在是太让人遗憾,因此经过祭司的授意,这天晚上,一个女人摸进了他的草棚。

端晨一直在服用一种草药,以逃避每月一次的满月之会。那些男人和女人结合的画面不再让他觉得燥热,而让他觉得耻辱,甚至有些恶心。他曾亲眼见到与他同龄,以前和他很要好的一个少年,在一株树下与他的妹妹结合,没有换过其他人,后来他的妹妹怀孕了,不到七个月就早产,生下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畸形儿。

族中的长老和祭师几乎已经对端晨完全失望了,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服用过那种草药,当女人的手摸上来的时候,他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。

他既兴奋又痛苦,既无奈又渴望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产生了屈服和堕落的想法。

但是黑暗之中,他听到了女人的叹息,那是他无比熟悉的,从小听到大的声音。

端晨浑身一震,猛然把正俯身过来的女人推开,发疯一般地冲出草棚,一直奔出山谷,跪在那个山洞外放声大哭。

天蒙蒙亮的时候,他回到了草棚,母亲早已离开,他冷静地收拾好了自己,准备去上工。

他已经决定了,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地方,离开这个魔鬼之域。

而妹妹端珞,等他出去后,他可以再来想办法,带她也逃离这个魔窟。

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,他事先发动了明坤教给他的龟息功,与人交手的时候故意露出破绽,生与死,一切由老天来决定。

他醒来的时候,几乎不能动弹,浑身都在疼,但他快乐得想要尖叫,尽管他喉咙干哑,只能发出野兽般的两声嘶哑低鸣。

他费力地扭过头,看见自己的左臂上鲜血淋漓,那块刺着刺青的皮肤,已经被他的族人剜下带走,那么,在族中,他现在是一个死人了。

他咧开嘴无声地笑着,他想,他要取一个新的名字。

取什么好呢?他费尽心思地想着,想起一本书上看过的一个名字,叫什么都好,只不要再叫端晨。

他如饥似渴地呼吸着这片天地下的空气,即使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。

等恢复了一点力气后,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。

他伏在一片山林中,用寻到的草药为自己疗伤,等到他感觉好一些的时候,他拿起一块坚硬的石头,往自己的脸上用力砸。

一下,又一下,直到昏死过去。

半年后,他加入崇清洲的剑宗门派明月宗,再两年,他成为明月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峰主,明月宗指剑峰峰主杨桓的名字,开始在崇清洲的各个角落被提及。

他很用心地做好掌门安排的每一件事情,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剑术心得和感悟整理出来交予门派,按照掌门的指示创建了战堂,用心挑选每一个战堂弟子加以训练,指点他们的剑术,亲自带着他们执行任务。

但他从不收徒。

他觉得自己是肮脏的,是有罪的,没有资格来做一个人的师父,受到他如父亲一般的尊敬。

在外面的时间越久,他的愧疚感和自卑感就越重,对他原来的那个种族就更加痛恨,既厌恶又恐惧,然而又能感受到他与他们之间,那种不能隔断的丝丝缕缕的联系。

他还记得要把妹妹端珞带出来的决心,可他现在不急了,他在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,希望在有生之年里,自己可以实现。

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,如此美好,每一天都是自由而真正充满希望的一天,值得族中每一个和他一样的同胞来感受来体会,那些痴傻的同胞,也不能再一个个地出生,无辜的人,也不能再被一次次地杀害。

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族中的一切,研究了大量有关长生的秘术和邪术,从祭师们的说辞和行为中推敲着各种可能隐藏在他们身上的秘密。

离开九难谷的第十年,二十八岁的指剑峰峰主杨桓,再次遇到给予他一生重大影响的明坤。

他们是在一次崇清洲的论剑大会上相遇的,她也有了另外一个名字,是一个他早已听说过的,如雷贯耳的名字。

但对于他来说,她就叫明坤。

明坤没多久就认出了他。他的面容和气质改变了很多,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英俊明朗但却懵懂无知的少年,而成为了一个容貌平常甚至有点丑陋,内敛而深沉的男人,但是他的眼睛和他看她的眼神,一点也没变。

他们再次熟络起来,她有时会到风回岛上来做客,他们坐在风回城里杨桓置下的一个小院落里,茶喝了一盏又一盏,有时会整夜交谈,有时又一句话都不说。

除了刚见面的那几次,他详细地叙说了她走后他在九难谷的生活和他如何逃出九难谷后,他的话就越来越少,很多时候,都变成了明坤在说。

明坤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他。

她还记得自己离开九难谷外的那个山洞时,对他说的话。有时她会开玩笑地提起,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她答应他要做的事,如果他说出来,她一定会办到的,不管是什么。

但杨桓只是微笑,什么要求也没有提。

明坤没有固定的居住地,她总是不停地漂泊,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。

再遇见杨桓后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风回岛成为她暂时憩歇的地方,她会带着一身的仆仆风尘上岛,把外面的见闻和她新的经历告诉他。

而杨桓除了执行宗门的必要任务,几乎从不离岛,因为他要等着她,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,每次来会待多久,而他也从不问。

终于有一天,明坤觉得自己倦了。

她在雪雾洲的雪湛岭上种了一大片梅树,请人帮她修建了几间石屋。

她把地方告诉了杨桓,说她年岁大了,再不想漂泊,今后将在那个地方终老,伴着她最喜欢的梅花香气,用红泥小炉烧开梅花上落的雪泡茶。

梅花盛开的第一年,她没有等到杨桓。

她心里有微微的失望。

她的意思,他应该明白,而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,她也明白他对她的心思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,年少时的愤怒、憎怨、各种尖锐的情绪,都沉淀缓和下来,走过那么多的地方,见过那么多的人,她觉得,善待自己,正视自己的心,让自己快乐最重要。

但杨桓明显不是这么想的,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,包括少年端晨对明坤的向往,青年杨桓对渠山氏族民既厌恶又割舍不下的矛盾,中年杨桓心中缓缓成形的计划和想法,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。

唯独不告诉她他现在对她的想法。

或许他还需要时间,她想。

只要他开口向她提一个要求,她会答应的,毕竟她年少时就承诺过,而她向来是个重诺的人。

她再次离开雪湛岭,去了风回岛。这次,杨桓向她提了一个要求。

她有些失望,甚至带有几分威胁地问他:“你确定要我和你一同去天栩洲九难谷?我可以答应你,但这件事我帮你做了之后,我们便再无瓜葛,我说到做到。”

她其实并不是想要让他在她和他要做的事之间做出一个选择,她只是希望他能勇敢一些,干脆一些,如果他开口要她留在他身边,那么和他一起去天栩洲,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。

但他回答:“就是这件事。”

于是她跟他去了天栩洲,来到九难谷外,蛰伏了几个月观察谷内的情况,离开的时候,又一同把杨桓妹妹端珞的一个孩子,五岁的薛铮带了出来。

分手的时候,她负气地说了一句:“杨桓,我答应你的一件事,已经做到了,那么你我之间,再无任何瓜葛……我以后,也不会再上风回岛。”

从此以后,她果真再没上过风回岛。

一年年的梅花开过又谢,馥郁清冽的梅花香气熏染了一室,红泥小炉内的碳火整夜都没熄,又在重新烧着一壶梅树上收集的落雪。

天色已渐渐亮开,一缕晨光投进整夜未曾关上的窗户,正照在翻腾着水汽的炉火之上。

明坤的脸上和眼里都有深深的倦色,但背脊一直坐得笔直。

她对面的两个年轻人眼里都有隐约的泪水,他们本不是情绪外露的人,但是听见少年端晨的挣扎,成年杨桓的隐忍,仍是不由自主地动容、动绪,尤其是感同身受的薛铮。

晨风吹拂,窗外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,明坤定定地看着薛铮,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当年的端晨。

“你们说,你师父在石壁上刻了几个字:我逃不过,你也逃不过,”她缓缓道,“他的意思,不是你们逃不过渠山氏人的追杀,而是逃不过你们作为渠山氏人,作为先逃离出来的先行者,不能回避和退缩的、命定的责任。”

薛铮红着眼点了点头。

年行舟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问道:“那杨师父为什么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呢?他什么都没告诉过薛铮。”

明坤脸上现出怅然的神色,“我与杨桓十四年没有见过了,这十四年间他在想些什么,我委实不知道。”

她想了想,瞧着薛铮道:“不过你们说,他先在石壁上刻下了这几个字,后来却又抹去,我觉得他心里可能是矛盾的,既觉得你应该承担起你的责任,但又舍不得让你卷到这些事里……或许因为他一直拿不定主意,所以才没有把你的身世和他的计划都告诉你。”

薛铮回想事发之前的那几日,师父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,头一日还将他唤进剑室,详细地询问了他剑法修习的进度,与他探讨了一番由潮生剑法而起的剑术感悟。

他斟酌着说:“会不会他本来是要告诉我的,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,但是渠山氏杀手的突然来到,使得他的计划被打乱了。”

“也许是,”明坤埋头喝了口茶,思忖着道,“我不知道他最终的计划是什么,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来实行他的计划,但我知道,他的计划一定会有一个重点,那就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更多的渠山氏族民。”

两个年轻人面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。

“……渠山氏族民剑术高超,鲜有敌手,抛开他们的愚昧和浑噩无知,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种族,战力彪悍,每个人都可以以一当十,而且族长和祭师的身边,还有从族民中挑选出来的二十名影护,每过十年会陆续换掉。他们的剑术神乎其技,出神入化,体魄、内力和反应的灵敏程度,在族中都是出类拔萃的,非常人可敌,并且对族长和祭师忠心耿耿,唯命是从。”

薛铮仔细听着,心中暗暗记下。

而明坤徐徐说着,想起三十二年前的往事,心中唏嘘不已。

当年的渠山氏少年端晨,在山洞里向她讲述这些事的时候,脸上充满的是向往而憧憬的神情。

对于每个渠山氏人来说,能被挑选成为二十名影护中的一名,乃是至高无上的肯定和荣誉,这不仅是他们在族内身份和地位的提升,更重要的,是意味着他们与神域中先祖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,似乎缩小了那么一点,尽管微乎其微,但也足够令他们意气风发而欢欣鼓舞。

那时的端晨,也的确有资格和潜力被选拔进入这个队伍,只是他没想到,自己今后即将走上的,却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。

明坤出了一会儿神,继续往下说。

“当然,几位祭师本身也非池中之物,尤其是这一代的大祭司,他的功力深不可测,剑术精妙无匹,当年杨桓曾亲眼见到这位大祭司指点那七八名影护的剑术,只随意地出了一招,便是惊雷劈空之势,其凶厉浑厚,几乎合那七八人之力也不能敌。”

薛铮和年行舟听得心惊不已,不觉相互对看一眼。

明坤微叹一声,目光望向窗外,“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,没有足够的力量,无疑是蜉蝣撼树,螳臂当车……若是能令大部分的民众醒悟,意识到他们自身的问题和处境,看清族长和祭师们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和谎言,就算不能获得他们的帮助,但只要他们远离当权者的号令和控制,不再为虎作伥,只对付族长祭师和那二十名影护,事情就会好办很多。”

两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。

“师父过世之后,我在他的房间里,找到了这几张图纸,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植物,”薛铮说着,从袖中摸出几张纸递过来,“明姨觉得,这和他的计划有关吗?”

明坤仔细看了看。

“……这应该是和杨桓研究的一些长生秘术有关,”她思忖着说,“祭师们数年如一日的面貌和过长的寿命太诡异了,这绝不是正常的,十四年前,杨桓就在探索这个问题,我不知道后来他是否参透了这些秘密,从这几张纸上我也看不出来。”

她将纸递还给薛铮。

“渠山氏族民长期以来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,”这时年行舟说道,“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唤醒绝大多数族民,揭露祭师们身上的秘密无疑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。”

明坤点了点头,“对。”

年行舟提起桌上的茶瓮,替她续上茶盏中的茶,问道:“明姨,十四年前你与杨师父在九难谷外曾蛰伏了好几个月,这几个月间,你们有什么发现没有?”

明坤收回目光,赞许地看了眼这个姑娘,觉得这姑娘思路很清晰,问的问题也是一针见血。

“与杨桓二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相比,一切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,”她微微蹙着眉头,一面回忆一面缓缓说道:“谷中渠山氏族民的生活依旧,所有秩序也与之前基本相同,据杨桓说,那位大祭司看起来,也与他当年从族中逃出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,甚至好像还年轻了一点……九难谷中,变化最大的就是那座乌云石砌成的黑石峰,建造已经基本接近完成。”

“用乌云石建造一座山峰,兴师动众又劳民伤财,他们为何如此?”薛铮听到此际,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疑惑的问题。

“族长和祭师们的说法,是乌云石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,如果建成一座黑石峰,可以方便他们更好地与神域的先祖们进行沟通。”明坤回答,“显然这只是一种借口。”

“……杨桓一直觉得,族长和大祭司不惜花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来修建这样一座黑石峰,一定会有他们的意图。而那黑石峰内是中空的,被隔成了数间石室,显而易见隐藏着他们的一些阴私,或许就和他们长生不老的秘密有关——他们把黑石峰说得神圣无比,庄严不可冒犯,所有的族民将之视作圣地,平常根本不敢靠近那座山峰。”

薛铮与年行舟一面点头,一面皱眉思索。

明坤继续说:“我们蛰伏在谷外,就是为了探寻这些秘密,但黑石峰外的守卫十分严密,无时无刻都有人把守,影护也会不断在入口周围巡逻,我们不敢硬闯,只能试图从谷外寻找一些蛛丝马迹。”

薛铮忙问:“你们有什么发现吗?”

“我们不久之后发现,黑石峰下有暗河水道,而那水道,通往谷外的一条河流,只是还没有更多的发现,我们便不得不走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两个年轻人齐齐问道。

明坤笑了笑,再次看向薛铮,“因为你的母亲在这时央求我们尽快将你带出九难谷,她说你还有几天就要满五岁,即将接受作为一个渠山氏人身份象征的图腾刺青。她想让你离开渠山氏,作为一个全新的、完整的人,享受外面大千世界中最正常的生活,因此不愿让你终身带着这个标记。”

听到明坤提到自己的母亲,薛铮眼里现出一抹好奇而又激动的神色。

对于母亲,他脑海里只有一些极模糊极散碎的片段,甚至记不起她的脸,印象最深刻的,还是五岁之时她把他交到师父手中时,他耳中听到的温柔而坚定的语声,和他感觉到落在头顶上的那一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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